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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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我的记忆中，或者倒不如说在我的往事里，隔壁家放羊的张爷爷整日都捋着他的山羊胡子，呵呵呵地笑，就像他的羊群咩咩咩地叫。

    我记得他一年到头总是穿着他那双脏兮兮的灰色旧布鞋，拿着他那把灰扑扑的破黑伞。不论刮风下雨，寒来暑往，他总是吆着他的羊群，从春牧到夏，再从秋放到冬。

    我并不喜欢张爷爷，但我总是很同情他，我想这大多是受我母亲影响的缘故罢。张爷爷家里只有他一个人，还有一条瘦得皮裹骨的脚的老狗。我也很同情那条狗，就像同情张爷爷那样。

    张爷爷每天晚饭后都来我们家，就像他每天都去放羊一样，那是因为我们家有一台十八英寸的熊猫牌黑白电视机。

    我不喜欢张爷爷，因为他总是脸洗得不干净，脖子里时常看得清泥垢。我想他确实值得同情，但脸确是至少可以洗得干净些的。我母亲偶尔也邀请他跟我们一起吃饭，但张爷爷总是在吃过饭后才来我们家的，久而久之，我母亲也就任他了。

    我母亲是个很善良也很温柔的女人，她常常跟我说张爷爷的事。他有过女人，后来跟人走脚了。原先带着一个儿子和一个女儿过，但不久儿子下煤窑二氧化碳中毒死在井里头了。女儿比母亲小整整七岁，二十八了也没嫁出去，后来跟着一个串村的劁猪匠走了，从此再没有过她的消息。张爷爷以后就这样孤零零地一个人到了现在。我母亲说他很可怜，无亲无靠。逢年过节的，她都会乘机给他送过去一些白菜呀蒜苗的呀什么的，偶尔还有一些肥肉。而张爷爷，每次接收我母亲送去的东西时，他总是说：有呵，我这什么都有。然后他又像个傻乎乎的孩子一样呵呵呵地笑。每当那个时候，我就觉得张爷爷很可怜，同时又为母亲的慷慨感到甜蜜。

    我经常跑去张爷爷家。张爷爷家很脏，很乱，就像个鸡窝。他家（或者说他）仅有两张落了漆的木椅，其中一张已是摇摇荡荡了。还有一个黑兮兮的圆凳，一个草墩，一张宽大的条凳。条凳上铺了一张麦秸编扎的草席。他用的是个铁炉，不过炉子理经常熄火，只有吃饭的时候才舍得弄着，我知道那是为了省煤。没有一个小孩愿意去他家玩，我却常跑去那儿，张爷爷很高兴我去他那儿，他总是对我呵呵呵地笑，还曾答应过给我一对小羊，我高兴得整天都手舞足蹈。不过我去张爷爷家，更多是因为那条被叫做“黑虎”的老狗。

    比起张爷爷来，我更喜欢黑虎，也更可怜它。听我妈说，那狗年轻时可是一个英雄，亏它咬伤了偷牛贼的脚才守住了我家的打牛，不过它也因此被那偷牛贼打折了一只脚。但那时，黑虎像已被人忘了似的，唯有我还把它放在心上。我常常把大块肉偷去给它吃，当然不能被母亲发现，否则她会说我傻，有时还会很生气。我给黑虎的完全时同情，我给张爷爷的，却有少些鄙视甚至于讨厌，因为我搞不懂他为什么总是那样呵呵呵地笑，而完全没有一点悲戚。

    后来我去县城上小学，渐渐地把张爷爷给忘了。只有每次过年回家，才依然看见张爷爷，看他呵呵呵地笑。又听妈妈说他一些新闻，也不过时依旧放他的羊群，有一次生病，却把羊卖掉了一大半，说时年老放不了那么多了。后来一次回家又听母亲说那条老狗已经死掉了，我才想起黑虎来，心里闪过一丝怜悯和悲楚，不过比起先前时很淡漠了，或许它真的不过仅仅时一条狗罢了。

    我念初二时，那次过年回家，闻知张爷爷终于死掉了。我的脑海理浮现出张爷爷那张傻乎乎的笑脸，充满泥垢的勃颈，耳朵里隐约听见他呵呵呵的笑声，不过时愈加淡漠了。然而我的心里仿佛轻松了许多似的，仿如许久阴郁的屋子蹦进一缕明亮的阳光来。但愿他那呵呵呵的孤独凄凉的笑声永远不要再在我的耳朵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