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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那场灾难到来以前,纪暖言从未想到,自己的命运会被一封远方的来信彻底颠覆。

    在那个人死去以前,她亦不知道原来一个人的心可以痛到如此地步,连死,都不再惧怕。

    “暖言,快下楼!有大惊喜。”那天下午,听着男朋友暗岚在电话里诡秘激动的声音,纪暖言趴在窗台上往下一看。果然,那小子的车就停在楼下马路边。他摇下车窗大喊:“诶,老婆,下来嘛,有惊喜有惊喜!”暖言抿嘴一笑,赶紧跑回衣橱边挑衣服。

    纪暖言今年21岁,伦敦政治经济大学(lse)三年级生,明年即将毕业。或许去金融街谋一份薪水丰厚的工作,或许继续念研究生。

    她常常想:世间再也没有一个人,会温柔如暗岚。他将她内心凉透的火种握在掌心里,收紧,捂热,直到它又重新开始燃烧,燃烧成一团暖意融融的焰火。世间再寻不着如此真心待她的人。再也寻不着了。

    她想好好珍惜他。

    暖言迅速换上一件甜心款黑色修身裙,经过镜子前用小小的力咬咬下嘴唇,美好的蔷薇色立刻炸裂在双唇上。打开房门正要一路跑下楼,忽然看到了躺在门边邮箱里的那封信——

    沧蓝的信封上,写着“skye”这样陌生的地址。

    她依稀记得skye是游客们最爱的“天空之岛”与世隔绝的澄澈之地。只是她不记得有任何朋友或亲人在那里。网络发达的今天,又有谁会“out”到给她写信?

    暖言停了下来,手里拈着那封信。楼道的微光勾画出她清丽的侧影。命运之神从沉睡中猛然惊醒,浑浑噩噩地滚下床,透过云层看着这即将面临有生以来最大转折的女孩。

    拆开它。拆开它。

    提前知道那个答案,她的人生或许会有转机。耽误了这看似不起眼的两分钟,或许接下来的那一场灾难就不会光顾她。

    拆开它。拆开它。

    命运之神着急地盯着这女孩的眼睛。

    楼下的暗岚在车里等得心急火燎,靠近心房的上衣口袋里,放着一枚他用大笔积蓄买来的礼物。暗岚长暖言三岁,英籍华人,在中国过完十八岁生日才跟家人一起移民来英国,两年前遇到在lse念书的暖言后,超级行动派暗岚用尽一切办法把她追到了手。

    两人虽然恩爱,但暖言在男生中的高人气总让他觉得不安。初次见面时,他和身边一群男生都被这优雅的女生迷住。上帝赐予了混血儿尤为精致的脸庞。俏丽的短发,狭长的眼梢微微上翘,总让人联想到某种名贵的猫咪。

    说话不急不缓,偶然会抬头凝视对方的目光,眉目中的风情暗含东方的神秘,煞是美艳。当年的暗岚,就是被这抬头一眼的妩媚瞬间秒杀。

    如今她都大三了,说不定实习中被哪个上司或是前辈看上,到时候挖走了就难说了,不如今天就用那个“惊喜”彻底俘虏暖言的心吧!嗯,就这样。打定主意,他抬手看看腕表。

    ——现在是,上午十点一十七分。

    楼道里的暖言正要拆开信,手机又响了。暗岚在电话里撒娇“老婆你怎么还不下来?再不下来,送给你的大惊喜就要失去时效了!快快快!”她“嗯”了一声,脑海里出现那家伙明明是大尾巴狼却爱装小白兔的德行,嘴角忍不住轻笑。

    这甜美的表情只出现了短短一秒,迅疾地消失。暖言那封信扔在房间茶几上,回身啪地一声带上门,大跨步噔噔噔跑下楼去了。

    她没有拆开那封信。

    命运之神失望地跌坐回座位,许久,哀伤地叹了口气。

    一切真的都是注定的。没有办法改变。

    “什么惊喜?”暖言系好安全带,迫不及待地问。

    “你先看看这个,苏智薰演唱会情侣专区的限定票!”暗岚拿出一对门票,一张粉红一张淡蓝。智薰是她最爱的歌手,难得来伦敦开一次演唱会,足足提前一年就开始预售门票。多少人蜂拥而至,一票难求。

    “上帝”暖言喜出望外。这种情侣门票是这次演唱会的小亮点。凡是情侣一同去看演唱会,只需要支付一张门票的票款,就能拿到两张门票。粉红色的是女生券,淡蓝色代表男生,一人保存一张。一年后,只有两人同时拿着这对门票,才能入场观看表演。

    如果情侣分手,或是有人丢失了其中的一张门票。那么另外一张门票也会宣告作废。暗岚像个孩子似的禁不住炫耀:“啧啧,你看你男朋友多厉害,这么珍贵的限定预售情侣票都能弄到手。”

    “又花了几倍的价钱去收来的黄牛票吧?”

    “才没有呢!我可是在大雨里排了一整天的队伍!”暗岚一说谎就脸红,这次神色镇定,看来是真的下了苦功。那些在雨中等待一对门票的情侣们,明年有几对能如约参加演唱会呢?恋爱真的敌得过时间吗?暖言不禁有些好奇,暗岚的这个惊喜很贴合她的心意,她凑过去在他脸上轻吻一下。

    “谢谢亲爱的,给我这么贴心的惊喜。”

    “谁说这是那个惊喜了?”暗岚发动汽车,嘴角掠过一丝得意的坏笑“跟我走你就知道了。”暖言透过车窗看了看阴霾的天空。雨水积聚在云朵里,犹疑着,片刻工夫就会落下。“现在就去?”

    “yeah,ofcourse。”

    他们的车刚进入第二个弯道,倾盆大雨兜头落下。雨刷一遍一遍将覆盖挡风玻璃的洪流分理开。玻璃上汇成几条雨水流注的小河,前方的公路仿佛浸在氤氲的水墨画里,建筑物边缘模糊,所有明晰锐利的线条一一化作暧昧的弧度。

    暗岚放了首哀戚动人的onlyhuman,一公升的眼泪的主题曲。当初,弥纱月、小lee、暗岚和她四个人挤在沙发上一起看这部日剧。弥纱月是暖言的大学室友,小lee是暖言的亲弟弟,性格脆弱的两人哭得一塌糊涂,只有暖言一个人,她屈着膝盖捧一杯咖啡窝在沙发上,冷冷看剧中男女主角的悲欢离合。

    正出神,小lee电话打过来了。从小就喜欢粘着姐姐的小lee,连大学都跟她念同一所同一个专业!这会儿,他在电话里结结巴巴地抱怨糟糕的天气。他没有带伞,困在高架桥下避雨,又冷又饿,连出租车都打不到。

    “姐你、你、你在、哪儿啊开、车过来,接、接我啊”电话里lee的声音冷得在发抖,想必风大雨大,他一定是穿少了衣服。

    暖言看了在开车的暗岚一眼。

    他立刻心领神会,ok,今天的约会又要多个lee牌人形电灯泡了。真是走到哪亮到哪。认命的暗岚腾出一只手拍拍女朋友的肩膀。

    “你问问他的具体位置,我们现在就过去接他。”开足马力,深灰色小车消失在厚重的雨幕中。看到“姐夫”的车出现,lee兴奋地在桥下边挥手边跳,大喊“这、这、这边,这边!”这里地处偏僻,要不是lee在电话里详细说了地址,平时的暗岚真不会开车来这么难走的地方。

    施工到一半的高架桥断面处参差着狰狞的钢筋,雨水哗啦啦灌注进桥面的每一个罅隙,不停地腐蚀这尚未完工的建筑。车行到附近唯一能遮蔽大雨的那一小截的断桥桥面下,暖言赶紧打开车门让lee跳上车。

    可怜的孩子。

    仅穿一件薄衫的lee被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整得够呛。

    他唆着鼻子,一个接一个不停地打喷嚏。暗岚脱下自己的外套,递给他。十九岁的lee简直就被姐姐和暗岚宠坏了,像个小孩子似的撒着娇说:“姐你、你、你可来了我,就知道你不会不管我的。”

    “好了好了。”暖言怕他说话间又打喷嚏,拿出纸巾,温柔帮他擦鼻涕。lee的头发半干半湿,发丝间夹杂着一些细小的杂物。她帮他擦去发丝上的水珠,纸巾上留着几粒砂石。

    小颗小颗的。

    躺在湿润变形的纸巾上。

    她的眼睛忽然被这些细小的东西刺痛了一秒。它们是发着光的不祥之物,不安地躺在她的手心。

    “我,头上的?”lee害羞地摸摸头,想到了原因。“一定、一定是刚刚那桥面冲下来的”

    “乖。”暖言摸摸弟弟的脸颊。到底是年轻人,短短一分钟的工夫,刚才冷透的皮肤就暖和过来了。

    看着弟弟腼腆的笑。暖言想,自己那些不安感一定是因为最近太累,没有睡好。

    她一直是极度没有安全感的人。

    “好了。我们先送lee回家。”暗岚正要倒车,更大的几粒砂石乒乒嘭嘭落在挡风玻璃上。

    这。这是。

    他迟疑了一秒,下意识地往桥面看。

    “岚?”暖言来不及问他为什么。暗岚卒然转过来的目光,恰好迎上了暖言惊恐的视线。眼见着驾车逃开已经来不及,暗岚转过身子,用双手、肩膀和胸膛死死护住副驾驶座上的暖言。

    那是那起灾难发生的前一刻,失修的桥面砸在这辆小车顶上的前一秒。

    嘭!随后一声钝响,将这辆车砸成一个奇怪的凹形。像电影死神来了里面那些看似遥远的恐怖镜头:巨大的水泥块从天而降,砸在马路上,路过的行人尸骨无存。

    雨还在下。偌大的雨水织就一张灰色的网,誓要将人世间疾苦一众网进这面优柔的网中。桥面砸向车子的巨大冲击力,让整个车身忽地跳起,又被沉重的水泥钢筋压下去。车里的人如同失去保护的贝壳软体动物,揉捏于灾难的掌心之中。

    一切,安静下来。

    三个人都死寂死寂的。车里的音乐断断续续——

    “听说在悲伤的彼岸有着微笑的存在

    究竟好不容易到达的地方有什么在等着我”onlyhuman凄婉的曲调弥散在狭小的空间里。似极了哀泣。沙沙。如此浓烈的大雨似女子在绝望地哀泣。想隐忍却爆发的哀泣,汇入车里温存的歌声里。

    没有任何预感。

    在失去挚友之前,没有任何预感的lse本科三年级生小林弥纱月,烦恼的只是这场大雨浇灭了她的逛街兴致。精心打理的可爱发型被大风刮成了扫把头,她匆匆抢到一辆出租车回家。妈妈见弥纱月狼狈的模样,心疼地又是递毛巾又是替她放水泡澡。

    “弥纱月。洗澡水好了,快去暖和一下身体,宝贝别着凉哦。”

    “谢谢妈妈。”她吻了吻妈妈,走进浴室,褪掉湿透的衣服站在浴缸前,试了试水温。刚刚好。

    噢。我的上帝。终于可以放松了。

    她放心地躺进去,顺手把手机上的电视打开,摆在浴缸对面的小架子上。今天的现场直击节目又在说灾祸。长着一张苦瓜脸的播音员满脸苦大仇深,一看就是主持灾难节目的料。

    “好的,各位观众,现在我们的现场记者已经发来了事故现场的第一手画面资料,我们来关注一下。”电视画面由播音员的脸切换到一座坍塌的高架桥下。

    现场惨不忍睹。

    因为雨势太大,当时有不少行人在这座高架桥下避雨,纷纷被泥沙和钢筋水泥块埋葬。一辆停在桥下的灰色小轿车恰好被最大的水泥块砸中,凹成死亡的形状。车里有两男一女三人,生死未卜。火速赶到的救生员正在努力撬开变形的车门,将里面的被困人员抬出来。

    现场记者不顾重围挤到救生员的身边,近距离拍摄。

    “现在大家可以看到,这辆灰色小车受创十分严重。因为车体严重变形,我们的救援人员费了很大力气才撬开了车体前门是的,大家可以看到,第一名被困人员被解救出来了,救护人员立刻将他抬上担架噢,我的上帝。他似乎已经离我们而去了希望这样的悲剧不要再重演”尽管常年主持类似的灾难节目让现场记者的心脏已经有了相当耐受力,但灾难的惨状还是让他声音哽咽,语速放慢。

    看到那具穿黑色小西装的尸体从车里抬出来时,弥纱月害怕地刚想遮住眼睛,忽然看到那辆轿车的车牌。那不是——

    暗岚的车?

    上帝不!

    她猛地直起身子凑近手机屏幕,死死盯住画面。画面里的大雨还在一刻不停地下,现场记者穿着雨衣狼狈地举着话筒继续报道:“好了!大家现在可以看到,第二位被困人员也被我们的救援人员从车身中抬出来了。这是一位年轻女性,上帝,她满脸都是血,想必伤势一定不轻这一起灾难真是太令人伤心了。”

    镜头由远而近,渐渐清晰地锁定在这位年轻女性的脸上。

    她满脸都是猩红的鲜血,眉眼难以辨认。

    “啊——啊!”客厅的妈妈听到浴室里传来弥纱月惊恐的惨叫,待妈妈穿着拖鞋噼里啪啦跑进来时,只见女儿坐在浴缸里发抖。

    “怎么了?怎么了?我的宝贝。”妈妈抱住害怕的弥纱月。

    她睁开泪眼,指着电视画面里那位被抬上担架的女生,颤抖着声音说:“妈妈,那是暖言啊,那是暖言。她出事了”

    是暖言。

    刚刚被救出的那女生就是暖言。

    相处四年的朋友,就算是满脸是血,她也能一眼认出。

    又是这样。

    又是这样满眼的猩热粘稠液体,自眉头淋漓而下。一路蜿蜒过眉窝、眼皮、鼻侧、唇角直至腮边滴落,染红了锁骨。

    这样的浓郁绝望的气息,自幼年遇到过一次后,梦魇再一次出现。那块钢筋水泥砸落后,暖言全无知觉。也不知是过了多久,依稀听到有人在轻声说话,头痛欲裂中醒来,身体全然动弹不得。

    暗岚俯身抱住她,将她推进副驾驶座下的角落。这场灾祸中唯一可能幸存的角落。

    她张了张嘴,想唤他和lee的名字。可声带似被撕裂。发不出声音。

    喉咙里呛起腥甜气息。

    车顶被砸开一个铁皮狰狞的洞口,钢筋从溃散的车顶直接插入暗岚的背部,粉碎肋骨,击穿心脏,在离暖言微小的距离处停下。

    他的血,流满她的脸颊与胸膛,没有呼吸,亦感觉不到任何心跳和微弱动静,身骨因她而灭。她恍然明白了他或许死了,惊恐和苦痛钝重地撞开心房。这时,有闪亮的小东西从暗岚的上衣口袋里滑落,它散发的光芒犹如天使的眼睛,纯洁美好。

    那是一枚缀着钻石的经典款戒指。

    他精心为她准备的惊喜。原本想在今天为她戴上的,求婚戒指。如今戒指还在,这个想为她戴上的人,却不在了。

    声带回温了。每一块骨头仿佛都碎了的她,在破碎的车里低低地呜咽。像一只无家可归的兽。

    “暖言,救我。暖言”

    忽然有人对她哀求。

    身体极度虚弱的暖言勉强地看到:透过车顶裂开的铁皮缝隙,一丝丝优柔的光亮漏进这压抑的角落。缝隙那边是一张类似于女人的脸。

    面目极迷糊,迷迷蒙蒙不能辨认。她悬浮在支离破碎的车顶,如一阵轻薄的纱。

    “暖言,救我”那女人焦灼地嘶喊,救我。暖言,救我。那纱雾一般的女人的下半身,满是淋漓的鲜血,肚子上空出恐怖的一块。她是个孕妇,一个胎儿死于腹中的孕妇。

    鬼?鬼魂?

    恐惧霎时涨满暖言的脑海,来不及多想,头颅深处又是一阵让全身发麻的疼痛,迅疾地将她推往半昏迷状态。时间又不知过去多久隐隐的,感觉到是救援人员来了。周围的人群试图撬开车门。

    “里面的人听得到吗?喂?”

    她极虚弱,无力回答那些人的喊话,只感觉暗岚的身体在一点点变凉、变凉。

    弥纱月打去电视节目问到急救医院地址,她赶过去时,暖言和lee已经在急救室接受手术。暗岚的父母见到儿子的尸体后,一度昏厥。脸色苍白发丝缭乱的弥纱月惊慌失措地站在走廊里,不停跟被她挡住路的医生护士说“对不起,呃。”、“实在是对不起对不起”

    暗岚的家人不认识她,她不知道该怎么去安慰白发苍苍的老人。因她自己也心绪难平。暖言是她在大学里最好的朋友,又住同一间寝室,天天如影随行。连暗岚都曾经“吃醋”地说“弥纱月你真是比我还亲近我老婆”

    几个小时后,脱离了生命危险的暖言从加护病房转到普通病房。lee身体受到的创伤不大,棘手的是,他的头部在冲击中受到重创。看不出外伤却一直昏迷不醒。医生说对人体脑部的研究现在还处于非常初级的阶段,lee可能会忽然醒来,也可能会一直不醒。什么时候会醒来,他们也无法预知。

    弥纱月听懂了医生的意思,她哀伤地看着睡去的小lee“如果一直昏迷的话,那他会成为植物人?”

    医生疲惫地点点头,吩咐护士小心照看病人,合上门出了房间。病房里只剩下弥纱月一个人,她给暖言家打了几次电话居然都没有人接。

    女儿和小儿子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家人一个都没有来。

    这或许就是寄人篱下的养子女的命运吧。

    暖言的生母是华裔钢琴家,父亲是英国人。暖言七岁那年的一个傍晚,推门回家的暖言看到了有生之年绝不会相忘的一幕:激烈争执的父母推搡中,父亲手里拿着一把寒光潋滟的刀。他们谁也没有注意到年幼的暖言正巧在这个时候回家。血流如注的母亲倒在客厅的地面上,神情似一只垂死的天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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