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暑假结束,回到学校,已高二了。学生分科,孙天俦读了文科。晏明星也读文科,但和孙天俦仍不同班。朱老师老家在思茅地区,已办好手续,要调回老家了。他叫了孙天俦去说:“天俦,好好学习啊!你只要考上大学,就是飞龙上天,必然成名!就有辉煌的未来!考不上,就难说了!万望你要争取考上!老师在远方,静候你的佳音。”孙天俦又激动了,说:“朱老师,我绝不辜负你的希望!我一定要成为伟大人物,给老师增辉!”
新的班主任老师区文光,头发花白,看上去近七十岁了,其实才五十岁。区老师是乌蒙人,出身地主,七岁父母双亡。解放了,是共产党把他抚养大。他十七岁在乌蒙师专毕业后,被分到米粮坝中学来教物理。既是米粮坝全县跳高、跳远记录保持者,又是当时县篮球队的中锋。还能一手漂亮的草书。工作刚一年,中国的政治形势就变了。党请老师们去提意见。区老师对中国共产党没有说的,他对中国共产党感激涕零。如没有中国共产党,他一个孤儿,可能永远流浪于街头、倒毙于荒野,不可能成为一名光荣的人民教师。他在会上,提了许多意见,目的是让中国共产党改掉缺点,发扬成绩,更伟大、更光荣、更正确。没料这一来,被打成了右派。炼狱二十二年。十八岁进监狱时,风华正茂,四十岁出农场,腰驼发白。人生最珍贵的东西全失去了。之前忠心耿耿地喊“伟大的中国共产党万岁”现在不喊了。以前也忠心耿耿地喊“毛主席万岁”现在也不喊了。
他讲课倒是生动,但问题是讲课的时间少,发牢骚的时间多。学生都是死记硬背过来的,语文、数学尚且过背,辩证唯物主义,就背都背不懂了。区老师时时向学生提问,学生茫然如坐云雾。一个一个的学生叫了起来,同一个问题,谁也答不上来。学生站起来要像一片森林了,区老师就叹息:“还是只有请孙天俦了。”叫了孙天俦起来,把问题答了,叫全部坐下。在别的班,一个问题提了一大群学生起来,无人能答。区老师又叹息:“可惜孙天俦不在这里!都坐下。”
区老师为人坦率,与其他老师不同。其他老师教育学生,都是书上的大道理,像个政委教育士兵一样。区老师不同。说:“同学们,你们读书,就是跳龙门,改变自己的命运!像孙天俦是农村学生,就要努力改变到变成一个城市人!要从一个农民,变成一名干部、一名教师等等。这道门就是高考!进了这道门,你就改变命运了!进不了这道门,你就没有改变命运!国家、民族的大道理,不是不可以讲,但对你们现在来说,太遥远、太不切合你们的实际!你们现在就是要集中全力打好高考一仗!抹掉‘农民’的帽子,逃离农村,走进天堂!城市就是天堂!你还在农村,还是农民,谈什么报效祖国、报效人民,都是空的,你想报效也报效不了!能为国家、民族作贡献的,是大科学家、大工业家,农民怎么报效?看看我们米粮坝的农民,四十八万人啊!对国家有多大的贡献呢?很小很小!天天捏着锄头挖地,自己都养不活自己,要靠国家救济!挖来挖去,地球被挖烂了,人口爆炸,水土流失。将过抵功,倒反于国家、民族有过!整个米粮坝县,几百年前都是原始森林,我们这些农民来了,把森林破坏完了,米粮坝到处泥石流!每年流进长江的泥石有多少?不知道!反正我们的泥石流全中国闻名!照这样流下去,不消其他地方了,单米粮坝流上几千年,长江就成黄河!重庆、武汉、南京、上海就像开封一样埋在地下了!所以大家只要回家当农民,就是为患于国家!对你自己不利,对国家也不利!你们考取大学、考取中专,或是考取任何人都看不起的学校,即使是米粮坝师范,只要你的户口从农村迁出,你就为国家作贡献了!因为这样米粮坝就少了一个造成水土流失的农民!”
有时他说王勋杰:“你们要学谁,要学这个王勋杰王老师!他家在我们米粮坝最高最日脓的地方。那个地方叫法喇!以前我坐车回乌蒙,经过那里,到大梁子上,雪深了,车无法走。没办法了,我们到村子里买洋芋吃。村子全是茅草房。进屋去,一无所有!连洋芋都没有啊!火塘边呢,光屁股郎当的,七八个小孩。就什么也不穿,爬在地上啊!那些妇女呢,怀里抱着一个,背上背着一个,左手拉着一个,右手拉着一个。前后还围着几个,哭哭啼啼。我说:‘你们能不能少生点?’那些妇女说:‘不行!多子才多福!就是多才好!’就是这样的地方,出来了一个王老师,是个大学生!我就问王老师:‘小王老师,你能从那地方走到米粮坝最高学府的讲台上来,我都深感惊讶,实在不容易!你有什么样的感觉?’他怎么回答我?同学们想想!”全班同学答不出。区老师说:“他就跟我讲:‘区老师,我有上天的感觉!’”全班哄堂大笑。有的女生爱王勋杰年轻英俊,听区老师说王勋杰家那儿如何落后如何贫穷,又说有上天的感觉,脸红了。那些城里的男生女生呢,听了就鄙夷王勋杰。
区老师实话实说,在各班都这么说。有时他说:“王勋杰老师,不错的!人也不错,书也教得不错!在海拔三千多米的茅草房中,在那种饥寒交迫的地方,能出这种人才,实在不可想像!这就说明了:谁也不比谁差!人生来是平等的,没有区别,是环境、是社会造成了人的差别!人通过努力,通过教育,又可以消灭这一差别!同学们,这就是真理!你们掌握这一真理,去勇敢地奋斗吧!”王勋杰到米粮坝中学,原本处处掩盖他的家乡、他的家庭的情况,没想区老师尽讲了出来,引得许多学生也看不起他,一些年轻的城里出身的教师更看不起。他很恼火区老师,但又无可奈何。区老师是老教师,校长尚敬三分,何况于他。所以只能阴着气愤。
岳英贤头一学期在米粮坝补习,区老师也教着他。于是又讲岳英贤:“去年我教到一个学生,叫岳英贤,也是法喇的!小伙子来报名补习时,穿个毡褂,全身灰扑扑的。可能在家从来不洗澡,脖子耳根后面,全是黑的!隔两米远都能闻到他身上的臭味。他带了一百块钱,来报名。我一看那样子,就跟其他几个老师讲:‘这个学生不消他说,看着就可怜,家里一定很穷,算了,免他的补习费了!’于是我们就不要他的补习费,让他来补。他开头学习并不好。他一直咬牙不分白天黑夜地苦,几个月时间,成果出来了,高考一战,考取师专,甩掉‘农民’的帽子了,正式跳入龙门,过好日子了。岳英贤家那地方,我跟你们说过了嘛!比非洲好不了多少嘛!但人只要立志,没有不成功的!有志者事竟成!”
最后区老师举完王、岳二人后,就在各班举孙天俦了:“孙天俦这小伙子,也是法喇那地方的!穷啊!相当穷!你们看他穿的,都有补丁啊!我问了王勋杰,也问了孙天俦,孙天俦家比王老师、岳英贤家还穷!但穷又怎么样呢?你们不信看着,孙天俦只要能在明年大比之年考取一个学校,那就是非凡之人!那我就远远比不过他了!你们这些米粮坝县城出身的富家子弟们,也就不是他的对手了!而他要考个名牌大学,不大可能,考个一般的大学,我认为没有问题!他就像跳高一样,背部已要越过杆顶,‘农民’的帽子即将甩掉了!”
有时他又说:“同学们,你们好好看看电视!我们中国的足球队员,才上场时,奋勇拼搏,奔跑如飞!跑一阵呢,就跑不动了!西方发达国家的呢?一直跑,跑到终场,还能跑!为什么呢?因为我们穷,我们的球员都是吃淀粉长大的。人家富,人家的球员是吃蛋白质长大的!所以体能上就斗不过人家,这球还怎么踢?”或者就说:“同学们,赶快跑啊!我们以前是没有机会跑,现在呢,好不容易开条缝了!赶快冲!冲到上海去,冲到北京去,不要回来了!就在那里过一辈子,就死在那里算了!骨灰都不消带回来!坚决不回来!回来干什么?回来就一切都完了!像孙天俦,也是他家境困难,读出书来,还要照顾他的弟弟,责任重大,任务艰巨,否则我就叫他考个大学,立即高飞远走,屙屎屙尿都不朝这个方向屙!我是无法了!只能死在这个小小的米粮坝了!”
区老师教政治,全年级六个班他教了四个班。天天举此三人为例,搞得法喇学生及荞麦山学生极是狼狈。全年级学生都知法喇穷。吴明彪、谢庆胜、吴耀军、郑朝斌等不用说,就是吴明道从小长在县城,与一伙城里学生没有区别,也听得羞愧。这帮法喇学生,惟孙天俦、谢庆胜学文科,其余均学理科。成绩是孙天俦和吴明道最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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