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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好’怎么说?就教我这一句,好吗?”

    良子一怔,停住了脚步,忽然想出了报复他的好办法,便说:“用中国话说‘你好’?”松藏作次满脸堆笑:“唉,是是是。”良子想了想说:“中国话‘你好’就是‘你妈死啦’。”松藏作次学着说:“啊,‘你妈死啦’。”良子笑道:“对,就这样,‘你妈死啦’。”松藏作次又重复了一遍:“你妈死啦。”良子说:“记住了?”

    松藏作次高兴地说:“记住了,‘你妈死啦’。”

    良子又一本正经地捉弄他说:“说这句话时脸上一定要保持微笑。开始的时候,中国人听到你的问候会很生气,甚至会动手打你。但不要怕,那是因为你的发音有问题,中国人可能有些误会。你要坚持说下去,反复说,甚至大声喊,直到他们喜欢你为止,知道吗?”

    松藏作次嘿嘿一笑说:“谢谢了良子,还是你对我好。”说完他一步三摇地跑开了,恨不能马上就见到一个共产党的长官。

    良子望着他的背影低声骂道:“哼,这回你要倒霉了!”

    自从学了这句中国话之后,松藏作次几乎寝食难安,总要跃跃欲试,一天天地不着家,看到一般的中国人他还舍不得说,非要见到共产党的长官才开金口。机会说来就来了。这天他看见蔡大胡子和黄秋实从县城回来,朝着指挥部走去。他迎面赶上去,看着蔡大胡子满脸堆笑地说:“长官,你妈死啦!”蔡大胡子一愣,没想到这个日本人竟敢当面骂自己,一把揪住他说:“你刚才说什么?”

    松藏作次望着满脸怒气的蔡大胡子吓了一跳,但他立刻想起良子的嘱咐,以为是自己发音不正确。于是,他又结结实实地说了一句:“你妈死啦,长官。”蔡大胡子火了,一拳将他打倒,骂道:“你妈才死了呢!你个狗日的!”

    站在一边的黄秋实糊涂了,不明白这个日本难民怎么敢无缘无故地张嘴骂人,而且还是骂的脾气暴躁的蔡大胡子。

    蔡大胡子走过去又狠狠地踹了松藏作次两脚。松藏作次疼得在地上直打滚,但嘴里还不停地喊:“你妈死啦……你妈死啦……”

    蔡大胡子又要上前去打,被黄秋实一把拉住了:“排长,别打了!他大概是疯了。”蔡大胡子忽然觉得这个难民不正常,骂道:“滚!滚!别让我再看见你!”

    “是,长官。你……妈……死……啦。”松藏作次忍着疼痛还在拉着腔调说。

    蔡大胡子和黄秋实没再理他,转身走了。

    59

    1945年12月,方正县人民政府在它的最高首脑高铁林的疑惑中成立了,牌子被小魏和黄秋实挂在团指挥部的院门外。高铁林躇踌满志地站在牌子底下,看着老百姓在欢呼,听着人民群众的鞭炮声、锣鼓声。可他的脑子里还是被两件事占满了。其一就是他的疑惑,明明从苏军那里给日本难民拉来35车粮食,怎么这么快就吃没了呢?当他想到马震海可能从中做了手脚的时候,久经沙场的他险些冒出一身冷汗。如果那样,马震海就犯下了违抗军令的律条。在这种特殊的时刻,这个罪过可不轻;另外一件事,还是日本难民如何吃饭、如何熬过这个冬的问题。民主政府尚在初建,没有能力拿出足够的物资满足日本难民的需要。再到苏军那里去要,是根本不可能的。眼下唯一的办法就是号召中国老百姓一同伸手救日本难民一把,使他们绝处逢生。中国革命靠的就是老百姓,革命胜利了还要靠老百姓继续新的革命。“中国老百姓,伟大呀!”高铁林最后发出这样的感慨。

    曾经想自杀的阿玉,如今奄奄一息躺在草垫子上的阿玉,在她的窝棚里首先迎来了一个老实巴交的中国农民。

    “俺叫赵清泉,是方正县人民政府的农民,到俺家去吧,把三个孩子也带上。俺那里没什么好吃好穿的,可俺娘老好了,她不会让你们娘儿几个饿死的。”

    走投无路的阿玉完全听懂了这个男人的意思,艰难地爬起来,拢了拢蓬乱不堪的头发,又抹一把满脸的灰尘,“天哪,真的有中国男人要接我去做媳妇!”这是阿玉产生的第一个念头。看着这个朴实、厚道的中国男人,她一时间竟有些羞涩。她看了看自己的三个孩子说:“我……还有三个孩子呢。”

    “俺不是说了嘛,把他们都带上,俺都要了。”

    阿玉的心开始在她那衰弱的身体里“咚咚”乱跳。她望着这位善良的中国男人,使劲点点头,眼睛里有泪水在打转。赵清泉把三个孩子还有阿玉一个一个地抱到自己的爬犁上,再把准备好的厚厚的棉被紧紧地裹在她们身上。然后他坐在爬犁的前头,扬起大鞭子,啪的一声响,“走喽!”他清清亮亮地吆喝一嗓子,爬犁开始徐徐起动,后来越来越快,几乎在白雪上飞驰,那唰唰的声音就像北风拼命地刮。

    赵清泉一边扬鞭赶着爬犁,一边哼唱着东北二人转,这是一个快乐的东北男人。阿玉紧紧地抱着自己的三个孩子,突如其来的幸福使她感到恍如做梦。又想到自己跨越千山万水来到满洲,最终竟落得这样的下场,泪水冷冰冰地挂在她的脸上。

    很快,赵清泉把马爬犁赶进一个用桦木板搭成的院子里,朝亮着灯的屋子大声喊道:“娘!俺把他们娘儿几个都接来了!”

    “来啦,来啦。”一个和蔼可亲的中国老太太手里拎着大皮袄从屋子里迎出来,热情地向坐在爬犁上的阿玉招呼道:“快,快进屋,别把热乎气都放光啦!”赵清泉也随后一个一个地把三个孩子都抱进屋,放在暖烘烘的炕头上。

    浑身冻透的阿玉打量着这暖烘烘的屋子和眼前这位善良的中国老太太,感动得热泪盈眶,简直找不出什么话来感谢这母子俩,只是不停地鞠躬,嘴里反复说:“谢谢!谢谢!”当她想到刚才还在地狱里,这会儿就到了天堂,她又激动得忍不住要笑:“真想不到……真想不到……从桦川县的东大屯到佳木斯,再从佳木斯到哈尔滨。一路上死了那么多日本人……这会儿我却坐在这么暖和的炕上。天哪!这可别再是做梦啊!”

    清泉娘将桌子放在炕上,然后将红红的高粱米饭和一小盆猪肉炖粉条端到阿玉和孩子的面前,说:“看你说的闺女,这哪是做梦呢……吃吧吃吧,你们一定都饿坏了。”

    阿玉呆呆地望着冒着热气的饭菜,自逃难以来,她还第一次看到和闻到这么香的饭菜……她拼命地忍住不断往外涌出的眼泪。

    清泉娘看着这娘四个实在可怜,鼻子一酸,也要流泪,便说:“别哭啦闺女,快吃,趁热吃!”

    “唉唉,”阿玉答应着,含泪看一眼老太太,真想喊她一声“妈”。纯子和大弟弟早就忍不住了,端起碗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饭后,时候已经不早了。阿玉带着三个孩子和清泉娘住在一起,并把炕头让给了她们。阿玉的情绪还是一阵阵的激动。睁着干涩的双眼,没有丝毫睡意。“闺女,咋还不睡?”清泉娘悄悄地问,“想啥呢?”阿玉叹息一声:“啥都想……想那些死去的还有活着的姐妹们,想逃难以来的日子……她们的影子总是在我眼前晃,说话声总在我耳边响。”清泉娘劝她说:“想那么多干啥?人各有命。你现在要紧的是保住命,然后带孩子回日本。”

    阿玉一听坐起来:“大娘……你老叫清泉把我接来,不是让我给他当媳妇吗?”

    清泉娘也坐起来,给阿玉披上棉袄:“闺女,你想多了……是民主政府要俺们接济你们的,叫俺们把那些老的老、小的小还有生病长灾的难民接到家里,好歹熬过这个冬天。俺瞅着你们不过是日本的老百姓,和我们一样。如今受难了,怪可怜的,就叫清泉随便找个孩子多的领家来。这不,你们赶上了。”

    阿玉一听就哭了,怕惊醒孩子,她努力压抑着哭声。她忽然变坐为跪,悲凄地说:“大娘……您就要了我吧。我还年轻,能洗衣做饭,我还能给清泉生孩子……娘,你就要了我吧。”

    清泉娘说:“闺女,不是俺嫌弃你。民主政府说了,你们是日本人,还得回日本,你们的家在那儿……”

    还没等清泉娘把话说完,阿玉就抱住了清泉娘,哭着说:“日本现在完了,已经没有日本了。还有,我不想再回到那个令人伤心的地方……我们本来就是被他们遗弃在这里的人。”

    清泉娘也紧紧地搂住了阿玉,像是自言自语:“我能看得出来,你是一个俊俏的闺女,心眼儿也好。清泉他……人老实、厚实,他媳妇前年死了,连个孩子也没留下。这兵荒马乱的年头,说个媳妇也不容易!过了年,他就三十三了,也真叫人发愁。俺本来还有两个儿子,前些年日本人抓劳工把他们都抓走了,这一去就没回来。幸好那天清泉去给他爹上坟没赶上,捡了一条命。唉,可怜的孩子。”

    阿玉仔细地听着,尽管她没有听到自己想听到的那句话,但她已经听出了话外之音。她抑制不住自己的冲动说:“从今以后,我就和清泉孝敬您老人家。”

    清泉娘把她抱得更紧了,然后又用一只手浑身上下地摸着阿玉,叹一口气说:“唉,可怜的孩子,就剩一把骨头架子了……长上一些肉才好。”

    “娘——”阿玉大叫一声,泣不成声了。

    60

    在这个所有日本难民为吃、住、冷而愁绪万千的夜里,在这个刚刚死去全家而遗留下的日本人的窝棚里,有人发出这样的对话。

    “我能把你抢劫一空。”男人的声音。

    “没那么容易,我没睡着。”女人的声音。

    “356。”男人的声音。

    “675。”女人的声音。

    “356、675。”男人的声音。

    “没错,这是个非常安全的数字。”女人的声音。

    暗语对上,男人陈复明说:“这里安全吗?”女人园田早苗回答说:“绝对安全,这个时候没人到这儿来。”陈复明坐在园田早苗的对面:“青山重夫还活着。前天夜里,我们的一个特别行动小组把他的坟墓挖开了,检查那个冒名顶替的‘青山重夫’。他整整比青山重夫矮了4厘米,而且少两颗牙齿。”园田早苗说:“不出所料,他果然跟我们玩了一手‘金蝉脱壳’的小把戏。”陈明复说:“你这边的情况怎么样?”园田早苗说:“很好,我已经取得了高岩和青山小雪的信任。至少目前我是安全的,没有引起任何怀疑。我相信,青山重夫不会离他的女儿很远,甚至改头换面就藏在这些难民当中,只是没露面而已。但他早晚会跳出来,能替我搞到一张他的照片吗?”陈明复说:“很困难,但我会尽力的。高岩的情况怎么样?他是怎么样一个人?”园田早苗说:“除了讨女人喜欢之外,他非常危险。埋伏在他的身边不被他识破,那得是很有才华的人。因此,我只能用别的办法接近他……”

    “什么办法?”

    “我已经使他相信……我爱上了他。”

    园田早苗说完,粲然一笑。陈明复说:“你可千万别假戏真做。”园田早苗说:“怎么会呢?我可不能拿自己的宝贵情感和尊严开玩笑。”

    “查清他们的目的了吗?”

    “跟我一样,盯住青山小雪,然后顺藤摸瓜找到青山重夫。”

    “他是为谁服务?”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是共产党。”

    “……”陈明复刚想说什么,被园田早苗伸手示意打住了。

    外面响起了脚步声,一个影子遮住了门口的月光,青山小雪走进来。“小雪!”园田早苗惊呼一声,“你怎么找到这来了?有事吗?”小雪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谢天谢地,总算找到你了。”

    园田早苗用眼角的余光看到陈明复转过脸去,使青山小雪无法看清他的脸,才从小雪突然出现的震惊中恢复了平静。

    小雪看一眼坐在黑暗中的陈明复,对园田早苗说:“百合子病得很厉害,是内科疾病。光政哥哥说你是内行,要我来找你。”

    园田早苗站起身来,对看不清是谁的陈明复说:“横田先生,你的病没大碍,我给你开的药方收好了,回去吃一些就会好的。”

    陈明复点点头:“那我们回去了。”

    青山小雪与园田早苗急匆匆地往回走。可没走出多远,她下意识地回头望了一眼,正看见那个叫横田的人也站在那里往这边望着,然后一闪身,躲在阴暗中不见了。青山小雪内心有些疑惑。

    百合子的病并无大碍,园田早苗回来后,给注射了6毫克的苯海拉明,10分钟后又重复一次,病情就基本稳定下来了。

    但青山小雪的心却始终稳定不下来。第二天,她心事重重地找到了高岩,对他说:“有件事,我不知该不该对你说。”高岩看着她那一脸严肃的样子,笑了,说:“说吧,为什么不说?有事别藏在心里,那样会让你的心里痛苦。”小雪说:“是这样……昨天晚上,你叫我去找回园田医生,可我看到她正和一个陌生男人在一起。而且,那个男人叫横田。”高岩很奇怪地看着她,说:“就这些吗?这好像很正常啊!”小雪继续说:“可我并不认为那个男人是日本人。”高岩一听,想起了那天晚上他去会见关长武时,园田早苗在后跟踪的情景,他的脸色也沉下来,问:“你为什么这么说?”小雪得到了鼓励,放大声说:“因为我听见他说的是中国话。如果他真的是一个日本难民,深更半夜地看医生,干吗要说中国话?满洲方言味还那么浓。况且,我在这里从来没有见到过这个人。”

    高岩早就意识到园田早苗不是普通的日本医生。但他为了稳住青山小雪,便装作很轻松的样子解释说:“其实……在满洲,许多日本人在私下里也常说中国话,比如我就是这样。别想那么多,我很早就认识园田医生,她是个值得信任的人。至于那个横田……他爱是谁是谁。谁还没有几个不让人知道底细的朋友呢?放心吧,别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小雪相信了高岩,很快就忘了这件事。

    而园田早苗并非这样,自从她知道青山重夫没死以后,便注意起青山小雪随身携带的东西,最终她把目标锁定在那个精致的围棋盒上。当小雪不在的时候,她偷偷地打开了它,并未发现异常,她有些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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