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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媒”象一把钥匙,咯吱一声把老人的心打开。他把一山如何来到,如何急忙的走去,和如何他——老人自己——仿佛听见两声枪响,详细的说了一遍。

    石队长的脊背上爬动着一股凉气,心中冒着一股热气,这两股气仿佛在身上的某处碰到一块儿,教他打了个冷战。“老大爷,你看这是谁干的?”

    “什么谁干的?”老人的脑子里只有个满脸是泪的莲姑娘,简直没心思再想别的。

    “谁打死一山的?”石队长几乎是喊着,这样的问。把话喊出来,他急忙往左右望了望,很后悔这样失去控制自己的力量。

    老人想了想:“我不能血口白牙诬赖好人!可是,丁姑爷要是教文城里的人打死的,那就一定是刘二狗!”“刘二狗?”

    “唉,唉!”老人连连的点头“我知道,他要从丁姑爷的手里抢走莲姑娘,我知道!”

    “他是干什么的?”石队长心中很着急,不为莲姑娘,而是为众弟兄。假若刘二狗是给城内敌军作事的,恐怕大家就难得进城了。

    “他,二狗,在日本鬼子——”老人说到这里,把声音放得极低,倒好象四围的松树也有耳朵似的“来到以前,他什么事也没有。日本鬼子进城以后,他不知怎的就当了王举人的蜜——蜜”老人说不上来二狗的官衔,只知道那是个与蜜有关系的东西。

    “秘书吧?”石队长想帮忙解决这问题。

    “不错!不错!是秘书!”

    石队长心中安定了一点:“他不带兵?”

    “不!不!他是文的!”

    石队长立起来:“老大爷,你很爱莲姑娘吧?”老人也立起来:“比亲女儿还亲!”

    “好!我和丁一山比亲兄弟还亲!我马上进城,你敢去不敢?”

    “我一定得去看看莲姑娘!”

    “见了莲姑娘,你给我说一声,告诉他,我是丁一山的好朋友,好不好?”石队长想在王宅安下“埋伏”老人揉了揉眼,不客气的打量了石队长一番。“我看你是个好人!可以!”

    “一言为定!咱们在城里见!”说罢,石队长迈开大步,往松林外走。

    “嗨!”老人在后面喊:“走慢一点!你的疮!”石队长的脸几乎发了红。杀住脚步,回头含笑的说:“不要紧了,老大爷!脓已经流出来了!”又走了两步,补上个“真要命”!

    老远,他就看见了那两株“老而不死”的大槐树!他的胸中象有一锅滚水。“镇静!镇静!老石!”他低声嘱咐自己。他切盼能看到一山尸,好面对面的告诉一山;“老石会给你报仇!”他又切盼尸首已经挪开,因为他不能保险不去抱着尸身大哭一场!

    到了槐树下,没有尸身。他的一对老鹰眼转了两三次,就看到树下一片未干的血迹,低着头,咬着牙,把泪咽到肚内,他不敢抬手,不敢停步,而使心中的右手放在眉边,心中的双足立正,心中喊着“敬礼”!

    他的心里,这时节,已经不是一锅沸水,而是完全空了。本能的,他往前挪动着脚步。他的眼睛是干的,连一点泪的影子也没有。可是,泪却迷住了他的心——象湿透了的一张白纸那样。都快到东门了,这张白纸上才有了城门,小摊子,房屋,和日本卫兵。看见这末一项东西——石队长总以为敌兵是一种东西——他胸中的那锅水又沸腾起来。但是他须极镇静。他须用全身的力量给自己造出一些冷气,吹冷了那一锅沸水。他的脸上发了青!

    低着头,左手按在膏药上,口内哼哼着,他对着那可以立刻杀死他的敌兵慢慢走去。敌兵的枪刺截住他的胸口。他把破袄的襟拉开更宽一些,一股臭气扑入敌兵的鼻孔。敌兵的厚皮鞋无情的,最傲慢的,狠毒的,踢在石队长的小腿上,使他跌出老远。爬起来,带着一身的马粪,他进了城。

    文城没有什么特产,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人物,没有什么电灯与自来水。它只是一个平凡的小城。虽然西门外有火车站,而且附设着修车厂,可是仅足以教关厢洒满了机油和煤渣,在刮风的时候,到处都是带着臭味的灰沙,在下雨的时候,到处都可以陷进去个七八岁的娃娃。虽然因为有了车站,西门与南门外创设了应运而生的打蛋厂与纱厂,可是这些建设似乎并没在文城人民的心理上或经济上有什么显然的影响。

    文城城里的石板路,大概曾经有那么一个时期,是相当光滑平坦的,现在,它的作用不是给人方便,而是千方百计的专绊行人的脚。路旁,没有使人看着高兴的铺户与房屋。除了豆腐房——主要的还是为养猪,卖豆腐仅是带手儿的事——酱园,小粮食店,其它的买卖,好象都是在这里作试验的,试验成功,便弄来更多的资本,到别的地方去繁荣市面。这里在晚上八点钟以后,街上便象死了似的,只有些无家的癞狗在黑暗中巡逻和乱叫。假若不是“文城”写在了车站的木牌上与车票上,恐怕人们早就把它忘得一乾二净了。

    可是,炸弹与枪炮似乎是起死回生的东西。西门外的纱厂与车站都遭受了轰炸;文城的人们开始感觉到吃饭喝茶,生儿养女,喂猪,卖(或买)豆腐而外,还有些更大的责任与工作。他们须设法保卫自己的城池。车站上昼夜过兵,文城的人们昼夜有人在车站上,有招待茶水的,也有卖饼,卖香烟和茶癋鸡蛋的,还有专为数一数过来多少列车,车上有多少兵士的。他们看见了本省的和外省的军队,一样都为他们去打仗。因此,文城的人开始明白,文城不是孤立的一个有几家杂货铺与一座小车站的岛,而是与整个的中华联成一气的。他们的朋友不仅是朝夕晤面的张三李四和麻子王老二,而是全中国的人民。他们的胆气壮起来,也就想作出一点事来,表现出文城并不是一口装着些半死半活的人们的棺材,而是一个足以自傲的地方,因为它也有些欢蹦乱跳,肯作事的人。

    文城没有自己的报纸。定阅北平天津或保定的报纸的只有县政府与县立中学。这两个机关,永远把阅过的报纸贴在门外。可是,文城人的看报,不过是一种消遣。他们不但不大了解报纸上所说的国际大事,就是本国的新闻也每每引起他们的误会,而惹起完全与本题无关,越说越远的争辩。现在,日本人的飞机在西门外投过了弹。他们急于看报,而且是认真的看了,因为西门外的死尸与炸毁的屋宇,作了报纸的最真切的保证!——报纸上所说的,不管关于上海的还是天津的事,并非是信口开河,而必定是确有其事;上海与别处所落的炸弹必定和落在文城的一样厉害,或者还更厉害一些。他们信任了报纸,也就信任了抗战,所以,他们老有人在车站上,向旅客,向士兵“借”报看看。能够把一张报纸,不管是哪里印的,和哪一天的,拿进城中来的,几乎就可以算作一时的英雄!

    消息越来越不对了。报纸上所说的,正和敌机的常在头上飞来飞去,两相配合。可是,大家并没有发慌。车站上来了军队,住下了;河岸上来了军队,住下了;王村,李庄,城里的中学,与东关外的松林里,全住了兵!看着士兵们军容的整齐,枪炮的齐备,人与马的精神,纪律的良好,文城的人们不但不慌,反倒睡得更香甜了。仿佛觉得中日战争的胜负就决于文城这一战,而在文城这一战中,中国必定打胜。

    大家非常的兴奋。看着城里城外那么多的军队,听着早晚在固定时间吹出的号声,他们虽然不敢明说,可是心里都暗自盼望;快打吧!快打吧!把日本鬼子打败!从文城把日本鬼子打败!

    城里最大的人物是王举人,既是举人公,又作过京官,还有房子有地。王举人可是一点也不兴奋。反之,他很悲观。除了对最亲信的人,他并不肯轻易发表意见,可是谁也看得出,他的神色,他的故意沉默,他的不常出门,都是对抗战没有信心的表示。

    他是个读书人,并且极以此自傲。在他的心目中,读书人之所以为读书人,就是遇到事情能够冷静的辨别利害(虽然“利害”不就是“是非”)。辨明了利害,才能决定进退出处,这叫作明哲保身。他看不起文城的人们。看,一面军旗,一队士兵,一尊大炮,会教他们忘其所以的欢悦,愚夫愚妇们!不错,在圣经贤传上,他常常碰见忠孝节义等等字眼;这些字眼也时常的由他口中有滋有味的说出,但是这与其说是读书人应当信任这些好字眼,还不如说是读书人有点义务——把这些好字眼挂在嘴边说的义务。因此,在他遇到非亲非故的人,他的口中不是诗云,便是子曰;仿佛他就是一本活的经典。及至遇到他真关心的人,他的诗云子曰就一齐引退,而让位给两个铜板比一个铜板多,或与此类似的考虑与计算了。假若圣经贤传象太阳那么大,王举人的心眼才不过是个针孔,或更小一些。

    “清癯”是王举人愿意拿来形容自己的两个字。中等的身材,小瘦脸,王举人并没有使人望而生畏的威严。全身,除了一些不十分硬的骨头,便是一些带着皱纹的软皮;无论他怎样怜爱自己,当他摸到自己的一身骨头与软皮的时候,也感到十分失望。所以,他一天到晚总去摸他的胡须,好教他的手有个地方放一放。他的胡须也并不体面。一共大概有几十根吧,而且每一根似乎都没有固定的颜色,黑不黑,白不白,又不肯定的黄或红。其中,有四五根很长,十几根极短,其余的都一根有一根的独立的尺寸,仿佛完全是偶然的长在一处。可是,王举人很珍惜这些根“乌合之众”的毛儿,因为他以为只有这种稀疏,古怪,不美观的胡须,才正好配得上他的“清癯”他常常的想:凭他的小瘦脸,稀胡子,再加上蓝纱袍,大红福字履,和一把雕鸰扇或团扇,教传真的好手给他画下像来,他必定和陶渊明,李太白,至少也和吴梅村,一样的潇洒俊逸!

    一阵狂风,也许把他吹散,一场暴雨,也许把他浇瘫。但是,即使被风雨摧毁,他的眼睛会永远完整的存在。他的生命的力量,仿佛都在这一对眼睛上呢!单眼皮里包着一双极圆,极黑,极活动的眼珠,一齐往上翻,一齐往下落,一齐往左往右疾行。他的一双黑眼珠,在单眼皮的掩护之下,象一对诡计多端,无时不闹事作崇的小黑鬼儿。自左而右,或自右而左,两个小黑鬼极快的一走,从这个眼角走到那个眼角,他便从圣经贤传看到两个铜板比一个铜板多!“梦莲!”王举人托着水烟袋,用单眼皮遮住黑眼珠——他不愿教女儿看出他的聪明,因为心中有些怕她。“你看怎样?”

    “什么怎样?”梦莲似笑似不笑的问。

    “听说,连东门外的松林里都来了军队!”他用水烟袋向东指了指。他不敢说“战事”两个字,而只提出松林里的兵。他怕战争。

    “这两天,我的心老跳!”梦莲把柔软而洁白的小手按在胸前。

    “怕?”举人公从上下眼皮的小缝里放出点黑光来,又赶紧收回去。

    “不是怕,”她又似笑非笑的说:“是兴奋!”举人公吸了两口烟,然后又用烟袋向外一指:“你也和他们一样?”

    “谁?”她慢慢的把小手从胸上挪下来,检查自己的手指——每个指甲都剪得圆圆的,短短的,没有任何可挑剔的地方。

    举人公先摇了摇头,而后不愿得罪女儿,又非说出不可的,低声的说:“那些无知的人!看见几个兵,一面军旗,就忘其所以的高兴!”

    “爸爸,你不高兴看见咱们的军队!”梦莲的眉头皱上了一点。

    举人公低着头,用眼皮遮住来回转的黑眼珠。眼珠转了几次;他从战事看到家破人亡。沉默了好大半天,他长叹了一声。

    军队调来了,军队又调了走。人不知鬼不觉的来到,又人不知鬼不觉的开拔。文城的人们心中有点不安。他们猜测,而猜测便产生了谣言。乐观的张三以为日本人不会打到文城来了,因为我们的军队已经调走,去到远处截击或追击敌人。悲观的李四以为我们的军队调走,是因为别处的兵力太弱;那么,假若军队都调了走,而敌人向文城攻打,岂不是得唱空城计?这两种,且无须再多说别种的,猜测都各自去找它们的佐证与根据,于是可信的与不可信的消息都一到文城便变成了使大家狂笑和皱眉的,有传染性的东西。

    这种有传染性的东西可是传染不到王宅,不仅是因为王宅的房高墙厚,而多半是因为王宅的主人根本不受传染。他有自己的主张与打算。他会从八股与策论中找到他们实际的,象两个铜板永远比一个铜板多的道理与办法。

    东门松林外的地是他的地,松林里可住了兵。他不放心!不管那是哪里来的兵,和为什么来的兵,他不放心!西门外纱厂有他的股子。纱厂被敌人炸毁,他悲观!不管那是谁的炸弹,和为什么轰炸;他悲观!由这些使他关切与悲观的事实,再推想到他的房子,他的书籍,他的金银器皿;他的黑眼珠不论是怎么转,总转到损失,饥饿,甚至于毁灭上去!最后,还有他的女儿呢!自从她生下来直到如今,他所得到的只是“爸爸”这两个字。“爸爸”有时候是带着笑声喊出,有时候是带着怒气喊出的,喊出的时间与声音的不同,便是病痛,顽皮,闹气种种的直接的表现。这些表现使“爸爸”心中受到不知多少折磨。可是,尽管折磨很多,他不能不爱他的女儿,他只有这么一个宝贝。况且,这个宝贝又是个女儿,而女孩子,是他以为,最会给家庭丢人的东西,应当昼夜监视着,象看守一个大案贼一样!在太平年月,这些折磨与操心,倒也还有它们的苦痛中的乐趣,及至到了兵荒马乱的时节,它们便成最大的负担与责任,使人只想流泪!

    是的,地亩,股票,房产还有女儿,缠绕住王举人的心!他无暇顾及比这些东西更高更远的事。他不能为别人筹画什么,他自顾还不暇呢!他不能从国家民族上设想,而把自己牺牲了;因为命只有一条,而国家是大家的呀!

    他的心愁成了一个小铁疙疸!他想带着金银细软,与女儿,逃往上海或天津。不行,那些地方也有战事!战事,战事,到处有战事!他以为这简直是故意与他自己为难,教他老头子连个逃避的地方都找不到!逃既不行,那就只好硬着头皮留在家里,看着自己的房,自己的地,倒也不错。可是,炸弹又不知哪一时会从空中落下来,把他的房子,书籍,器具,连他自己,都炸个粉碎!

    最难处置的,还是那个会喊爸爸,可爱又可气,而且不能随便放弃了的梦莲。假若她是顺着他的心意定了婚的,事情就简单多了。弄一顶轿子,马马虎虎的把她送到婆家去,即使陪送上五十亩地也是好的——反正荒乱的年头,地亩也不甚值钱。这,岂不干净利落?可是,她偏偏爱那个丁家的小子,要死要活的闹得满城风雨!丁家的小子,在哪儿呢?听说已经当了兵!胡闹!胡闹!一百个胡闹!作老子的赶上这个时代,这个年头,就算倒了霉!倒了“死霉”!王举人真动了气,居然把经传上不见的字也运用出来。

    他可不敢堂堂正正的责备梦莲。他有点怕她。当他把小黑眼珠睁大,旷观宇宙的时候,他觉得只有梦莲是他的亲人。天上有那么多的星星,地上有那么多的生物,可是只有梦莲时常立在他身边,叫他“爸爸”同时,她似乎又离他很远;她的行动每每教他吸过十几袋水烟,还琢磨不透。她离他最近,也离他最远,象吹到脸上的风似的,刚碰到,就马上走向野海或大漠去了。看吧,她平日看到一个毫无伤害人的意思与能力的绿虫,都把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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